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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经》、山水、记忆:寻找古代诗歌的现代场地

时间:2021-12-19 11:37:01 来源:网络 点击数:132391

文|唐晓峰 (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)

《诗经》是古代传下的一部诗集,有先秦时代各类诗歌305 首,分为风、雅、颂。其优美的诗句所传达的诗情韵味深受历代人们喜爱。《诗经》以及关于《诗经》的各类研究,共同构成一份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,弥足珍贵。

研究《诗经》,角度多样,因为被列入儒家经典,所以有一个礼学方向,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。此外,史学家将其视为一类历史文献,查取里面的“史料”进行历史研究。诗歌需要景和故事,而景和故事都有地方,于是, 探索诗歌中的地理也是重要的研究题目,汉代就已经出现了讨论《诗经》地理的学问。

走进《诗经地理》的世界

《诗经》中的地理问题是多层面、多类别的, 这与诗歌的样式不同有关。《诗经》中的诗有的抒情、叙事,有的颂赞、讽喻,其中出现的地理要素,意义并不相同。有很多《诗经》地理研究是地名(地方)考证,这是朴学的风格。

近世还有一类受现代地理学影响的研究,即普查《诗经》中地理要素种类、数量,了解当时的地理知识水平。做地名考证,做地理要素统计都可以称作地理研究,但如果用“诗歌地理”来衡量,它们都是离开了诗的主题。因为那些地理研究适用于所有的古代文献,而缺乏对于诗歌的针对性,在这类研究中,地名也好、地理要素也好,都被从诗意中剥离出来,丢掉了与诗情的关联性。

从徂莱山俯瞰泰安市(方铱霏摄)

本书关注的《诗经》地理,主要是诗情地理,即保存地理与诗的关系。大地上的各类地理要素都成为诗人的资源,它们被诗人选取并组合起来,进入诗意。而因为进入诗意,这些地理要素又被特别记忆在文学史中。

诗歌是人吟诵出来的,诗歌的地理特征首先来自吟诵者的地域文化特征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称:“凡民函五常之性,而其刚柔缓急,音声不同,系水土之风气,故谓之风。”十五国风乃是《诗经》地理最直接的表征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中所述的风俗区,就是受到《诗经》国风的影响。后来郑玄作《诗谱》也很关注诗风的地理缘起, 即“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”。

今天的诗经研究专家也关注这个方面, “郑卫之地是平原,民风就浪漫而奔放;周人和秦人居住在高地,风格就保守而理性。对应到各个国家的诗篇中,也如此。”(李山)我们注意到,早期的风俗区域很多是以列国的名字表示的,这是郡县制登场之前的情况。在这里,“国”不仅是政治组织,也是地理区域。

孔子对《诗经》“风”的部分,很看重“二南”,即周南、召南。这两个区域应该在周代京畿地区的南方,曾为周公、召公管治,有人认为可达江汉地。孔子提示人们,“人而不为《周南》《召南》,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!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孔子关心的是做人行世的要义,而推举二南为教化读本。二南代表周公、召公遗风,后人称为“正风”。欧阳修说:“周召二南,至正之诗也。”

风俗文化区域是一个较大的地理框架,一般的社会人文行为都可以对应这个框架,但再进一步观察,诗歌地理则有自己的特点, 即对环境更加细腻的感知。

在先秦文献中,《诗经》对环境信息的采摘十分细微,鸟兽草木等小物微名大大多于其他文本,所以孔子一边庄正地说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无邪”,一边又轻松地说,读诗可以“多识鸟兽草木之名”。由此可见,诗歌与地理环境关系的特色之一斑。那些关注军国大事的经史大书不会理睬关关雎鸠、桑葛蒹葭,但诗歌不一样,它的情趣需要它们。

雷首山的龙首悬在黄河滩旁,曾经龙首之下便是黄河(蔡小川摄)

当然,诗情地理更重要的是场景,场景一般有多项地理要素构成。《诗经》首篇《关雎》便从场景开启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” 水禽、河流、沙洲构成基本场景,其后还有“参差荇菜”(一种水中可食植物)。淑女、君子之情就是在这一场景中被联想出来。诗人以一种特殊的语言,令这一场景升华为优美的诗景。

《卫风·淇奥》以排比的句式,反复述说淇水深曲岸边的绿竹, 似乎要从场景中不停地汲取情绪的力量:“瞻彼淇奥,绿竹猗猗”;“瞻彼淇奥,绿竹青青”;“瞻彼淇奥,绿竹如箦”(箦,茂密)。诗人由这一场景中“绿竹”的样貌过渡到“有匪君子”(匪,斐然,有文采)的品质,这是以环境感知为前提的。在对自然环境景观情境的领悟中,联想到君子的品性。这不恰是一种性情的“天人合一”吗?

黄河故道已成麦地(朱墨摄)

那些诗歌在叙述场景的时候是具体的,但升华为诗景之后则是抽象的,《诗经》中的场景是在虚实之间。虚,是向纯洁性的转化,纯洁是诗意的本质。

诗中的场景不仅仅是地理要素之间的组合,也要将场景与人建立关联,才是完整的诗景。(当然,人在诗中,不一定是人物,而主要是人情、人品、人性。)如果说了河洲与雎鸠,却没有淑女与君子的美好之情进入联想,那就只是一段自在的河滩,平常得很,甚至无趣。反之,如果去掉了河洲与雎鸠,凭空提出君子淑女之情,也会感到平常。场景与人情,二者相会是诗的生命。

讲人与景的关系,多是抽象的关联,竹林之“猗猗”,竹林之“青青”,可以平行对接君子的容光与庄严。另外,《诗经》中的场景描述,是为了比兴,而不是单纯的景物审美,说“杨柳依依”“雨雪霏霏”是为了衬托戍边人“昔我往矣”“今我来思”的心情。“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”是主题,王夫之称:“以乐景写哀,以哀景写乐,一倍增其哀乐。”单纯做景物审美的诗歌要到南朝的时候才成熟。

虞阪古道(蔡小川摄)

在诗的场景构建中,水是最重要的地理要素,河水在《诗经》中出现的频率很高,流水的亲近,形态的纯净、婉转、荡漾,可以比兴复杂多样的情感。以水起兴,在《风》中常见:“毖彼泉水,亦流于淇”(《邶风·泉水》);“ 河水洋洋,北流活活”(《卫风·硕人》);“扬之水,不流束楚”(《郑风·扬之水》);“溱与洧,方涣涣兮”(《郑风·溱洧》);“汶水汤汤,行人彭彭”(《齐风·载驱》)。现在有一个人们表达美好向往的说法:“诗和远方”。但《诗经》告诉我们,不必远方,“在水一方”即可。

诗歌无疑推进了人们对地理场景的记忆,宋代王应麟作《诗地理考》,要“因诗以求其地”,这是诗歌地理的另一个方面。在《诗经》地理中,有些地点是很关键的。例如《卫风·氓》:“送子涉淇,至于顿丘。”顿丘是真正离别的地方,对应的是离别情感的高峰,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因此关注过这里,他认为,顿丘就在今河南浚县屯子镇一带。顿丘的确认,找回了淹远的地理记忆,这要感谢《诗经》。

西咸新区,汾河与渭河交汇之处,夕阳下垂钓的人们。除北边的泾河、渭河以外,昔日绕长安的八水之中,以沣河水量为最大(于楚众摄)

从诗歌走向环境,在环境中对诗歌进行再发现,这是读诗的逻辑延伸。而寻找古代诗歌的现代场地,是古代诗歌文化的时空拓展。董梅教授说:“文字内容和个人想象会导致另一种局限,实际环境具有空间和时间的维度,可以极大丰富对诗歌的理解。”如果你寻找到了那里,并发现今天的环境仍保有古时的场景要素,那你会得到另一种读诗的享受:它是古人曾经面对的山水,现在,它代表当年的诗人,向今天的你吟诵。

诗意的场景值得怀念,诗歌吟诵的环境、地点值得记忆,所以中国古人发明了为风景立碑。在中国辽阔的大地上,凡是幽美名胜之地,你都会看到各类题刻,以诗一般简约的词句,为场景点题,为游人启心。这令中国大地充满诗意。

泾渭交汇之处(于楚众摄)

甚至中国古代某些地理志书,在“形胜”“土产”“山川”“馆驿”等门类之后,还有“题咏”一项,将一些与所述区域有关系的诗中佳句抄录出来,似乎也算作一类区域地理知识。例如宋代《方舆胜览》“淮东路·扬州”条下,就抄录了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“维扬景物胜西川”“春风十里珠帘卷”等。

总之,诗与地理的关系,是我国传统地理文化的一大特色。今天的人们,面对美景,也常常萌生诗意,也会来上几句。文化学者说,文化不是凭空存在,它的载体是人,在人的行为中,在人与人、人与自然的关系中。的确,好好想一想,所谓《诗经》的地理本质,其实源于人本身。